作者:中国科学院大学地球与行星科学学院
潘云唐教授
本文刊发于《矿物岩石地球化学通报》
2019-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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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习专业课及法语
黄汲清返回瑞士伯尔尼已是1933年3月底。他告别了友人和房东,乘火车去浓霞台,到阿尔冈教授领导的“地质研究所”与之会晤,见到了阿的助教铁波(Thieboud)、研究生李班(Riebin)等人。黄后来就听阿尔冈教授讲课,阿教授指定他阅读关于阿尔卑斯造山带的经典著作,包括书籍、论文、图件,等等。黄十分认真地出色完成阿教授布置的一切任务。为了学习法语,黄汲清先找了家庭教师,后又正式上了浓霞台大学的法语学习班,他很努力,进步也很快。
后来,黄汲清了解到阿尔冈教授不平凡的成长经历。
阿老家在日内瓦,年轻时在“法语瑞士区”的洛桑大学地质系学习,他那时对听优秀教授吕绒(Maurice Lugeon)讲课听得简直入迷,进步极快,后来和吕绒成了“忘年之交”(亦师亦友)。阿不但业务课学得好,还学习过多种外文,包括英文、德文、俄文,乃至中文。他凭着自己年轻、过人的聪颖和勤奋,受奥地利地质学家徐士(Edwards Suess)之巨著《地球的相貌》影响和启发很大,于上世纪20年代初就著有专著《亚洲大地构造》。1923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举行的第13届国际地质大会上,他宣读了这部大作的主要内容,一举成名。这次大会我国首次派地质学家出席,代表是翁文灏,翁先生也在大会上宣读了一论文,他还当选为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副主席(当时译为“万国地质学会副会长”)。阿和翁在那次会议上是著名人物,他们不但认识,也有交往,因而对黄汲清特别关怀与看重。黄非常珍惜这一机会和优越条件,立志发奋努力,绝不辜负翁阿两位先生的培养和期望。
开展野外地质旅行
黄汲清曾多次随阿尔冈教授开展野外地质旅行。
春天,他们去罗纳河谷,此河发源于瑞士阿尔卑斯山岳冰川之末而流入日内瓦湖,最后流入法国,在马赛港附近汇入地中海。他们饱览了冰川地貌和日内瓦湖秀丽的风景,也学到了很多构造地质学知识。
夏天,他们去瑞士西南高山区著名的翠儿马特(Zermatt)地带。阿教授在那里工作了很久,测制了详细的地质图,这里成了阿教授重要的野外教学基地,他们在那里观察了雄伟的"玫瑰峰"(Mt. Rosa)和"马铁角峰"(Matterhorn),两峰高度都在4000 m以上,地势十分险要,是登山爱好者的向往之地,在地质学上,它又是重要的纳步构造、飞来峰等,这些都给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参加学术会议
1933年是瑞士地质学会成立50周年,学会举行了纪念活动,很多国内外同行都热情地参加。黄汲清报了名,中国地质学家中还有当年刚来苏黎世大学留学的王恒升(黄的北京大学学长,实业部地质调查所同事)也参加了。学会先组织了全国性的地质旅行,还给参与者发了一整套“地质旅行指南”。黄汲清参加了由阿教授等引导的伯尔尼高地(Berner Oberland)的地质旅行。然后在卢塞恩城举行庆祝大会,地质学会当届主席吕绒教授致了开幕词和欢迎词,相继发言的外国地质学家还有法国的日钮教授(Prof. M. Gignoux)、德国的舒尔茨教授(Prof. Schulz),英国史密斯教授(Prof. Bernard Smith),等等。吕绒教授临时点了黄汲清的名,请他发言,虽很突然也毫无准备,黄汲清还是勇敢地站起来,用还不太熟练的法语热情发了言。通过这些活动,黄认识了很多瑞士和其他国家的著名地质学家,了解了更多宝贵的信息。
撰写博士毕业论文
黄汲清和阿尔冈教授讨论他的博士论文,最后都同意按照老恩师丁文江、翁文灏的建议,搜集瑞士阿尔卑斯地质方面的材料,由阿教授全力指导,写一篇高水平的博士论文。阿教授认为可以选取彭宁山区的具体区域,先做地质填图,收集原始材料。阿亲自给吕绒教授写信,请他让黄参加他们准备的瑞士北部石灰岩纳步带的"小鬼群"(Les Diablerets)野外填图实习。得到吕教授同意后,黄于1933年初夏去到"小鬼群",参加吕教授领导的野外工作组。该工作组有吕教授和他的两个弟子,还有一个是阿根廷留学生,一共五人。他们每天早出晚归,野外工作8小时以上,晚间就整理笔记、标本,需要一两个小时,相当辛苦。一个多星期后,他们完成了该地点的工作,黄谢别吕教授等,就回浓霞台向阿教授汇报。阿教授于7月初约黄去到彭宁山区,准备物色一适宜地方作为黄写博士论文的基地。他们到华来县的萨斯沟谷(Saastal),住在旅游中心萨斯飞(Saas-Fee)。该地是大山区,其间有素女峰高4000 m有余。阿教授选定了周围山谷和它以东的几个沟谷作为“战场”,后有事就先回去,黄留下开始野外工作。到八月间黄把萨斯谷地的地质图初步填好,九月初才返回浓霞台。
地质大会大放光彩
返回浓霞台后不久,黄汲清就接到丁文江先生自日内瓦邀他见面的来电。在日内瓦,丁告诉黄,他是以中国代表团团长的身份参加了刚在华盛顿举行的第16届地质大会,会后来欧洲一游,然后返国。丁还说,在大会上,美国耶鲁大学的著名古生物地层学教授舒克特(Charles Schuchert)宣读了论文,大讲世界各地二的叠系地层对比,其中采用了黄汲清的中国二叠系的划分方案,同时把黄的研究成果挂在黑板上,让人抄录。丁文江以黄的成就为世界著名地质学家引用及宣传而大加赞赏。次日,黄陪丁乘架空索道登上日内瓦南边的大萨勒夫山(Grand Salive),远眺日内瓦湖,感到心旷神怡。第三天,黄又陪丁去日内瓦大学地质系拜访了巴勒加教授(Prof. Parejas)和前系主任科勒教授(Prof. L. Collet)。临行前一天,丁单独对黄说:“这次来欧洲也可去英国一趟,拟访问苏联后回国。今后可能不再跋山涉水,敲石头找化石了”。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黄说:“你还年轻,前途无量,我们对你的希望无穷。我的这架布朗屯罗盘用了几十年,已经旧了,送你作纪念吧!”听到老恩师的临别赠言,黄心中万分感动。可惜,他们的日内瓦一别竟成永诀!
德法之行
1933年冬,黄汲清利用寒假又去了法、德两国。他先乘火车到巴黎,由友人陪同作地质旅行,他研究了居维叶的“灾变论”所由产生的巴黎盆地第三纪地层和构造,又参观了著名的埃菲尔铁塔、罗浮宫,还访问了巴黎大学地质系。之后,他乘火车到了法国西边尽头布列塔尼省的海滨城市坎佩尔,在那里考察了早古生代地层褶皱,最后途经诺曼底省的省会冈城(Can)回到巴黎。不久,黄又去了德国的莱茵河地区考察。他首先到了德国西南部黑森林(Schwarzwald)的弗赖堡(Freiberg im Brosgau)。弗赖堡大学地质系很好,有一位矿床学大师施莱德洪(Schneidhohn),在他那里留学的胡伯秦,正是黄在北京大学地质系的同学,比黄低三班,老友异国相逢格外兴奋,畅叙衷情。离开弗赖堡,黄又北上到了大学城海德堡,持着葛利普老师的介绍信他去到海德堡大学地质系拜会所罗门-卡威教授(Prof. Solomon-Carvi)。所罗门教授领着他参观博物馆,并向他展示珍贵的海德堡猿人头盖骨化石。后黄又来到莱茵河边大城市法兰克福,在莱茵河左岸的一小镇艾菲尔(Eifel),是中泥盆下部“艾菲尔阶”的命名地,在这里黄采集了标准化石“拖鞋珊瑚”。黄在莱茵河上游览的最后一个城市是波恩,也是个大学城,“二战”后东西德分治时它曾是西德的首都,黄拜访了波恩大学地质系的克罗斯教授(Prof. Hans Closs)。他擅长小构造、矿田构造,独创了一套研究方法,并做模拟实验,后来中国地质学家张寿常留德时曾拜师于他。
研究阿尔卑斯山完成论文
1934年,黄汲清继续听阿尔冈教授的课,阅读钻研文献资料,并在四个月暑假中(六月初到十月初)完成了论文的野外工作。阿尔卑斯山区地形复杂,地势险峻,多兴峰锐脊、悬崖绝壁。他必须花钱雇“领山”(即山区的向导或导游,多是经验丰富、对山区情况了解的山民)。领山热情的关照着他,形影不离的护卫着他,指引着他,他们一般凌晨五六点钟出发,边爬山,边工作,边休息,一般中午十一二点才能到最高峰,吃完简易午餐干粮,下午继续赶路,五六点钟才能到达目的地,晚餐后他就把笔记本、图件、标本等摊开来整理,准备好第二天的工作用品后才得安心休息。他居无定所,住过乡村小旅店,住过瑞士登山协会为登山爱好者修建的“茅屋”,住过牧民帐篷,还住过山民的牧草库房。总之,他能很好地适应工作环境,才能很好地完成任务,取得很大收获。
1934年下半年,黄汲清进入紧张的论文准备时期,他向阿教授汇报详细情况,得到了阿教授亲切和具体的指点,例如,准备好重要的岩石标本,送交德国专门的磨片公司,并限期交回制好薄片;准备好一张着色的地质底图,送交伯尔尼的专门印图公司,以便早日把主要成果地质图印好;写出论文各章节的摘要交阿教授审阅修改、加工润饰,从而正式定稿;清绘各种必要的剖面图和野外素描图,等等。这些工作在阿教授悉心指导和帮助下,都进行得很顺利。
黄汲清在下笔写论文之前,先是熟读了写得好的法文地质学文章,特别是阿教授的《亚洲大地构造》等经典著作。他写好文章、摘要等初稿呈阿教授审阅,阿阅后对黄夸赞有加:"你法文进步真大呀!""就目前情况看,还不能马上通过。不少地方还应修改”(正如我们常说:"好文章不是写出来的,而是改出来的")。按照阿教授的指示,经过"写作-修改-再加工-再修改",多次反复,论文终于成熟。
博士论文答辩顺利通过
1935年6月,黄汲清在浓霞台大学地质楼进行博士论文答辩,学校提前发了布告,欢迎广大师生参加。答辩由理学院院长沙布尔教授(Prof.Chable)主持,三位主考人中的另两位是导师阿尔冈教授和化学系的任尼耶教授(Prof.Renie)。按规定,博士生首先进行论文宣读,然后由三位主考人提问,当然在场的其他人也可提,博士生须当场回答。有时这种问答可进行相当长时间,然后博士生离场休息,三位主考人协商后再请博士生归位,当场宣布结果。答辩当日,黄汲清上讲台宣读论文一个半小时,主考人即令停止,黄离场入休息室等待。约十分钟后,黄应主考人要求重回会场,沙布尔教授当即宣布论文通过。黄站起来和主考人一一握手,在场听众都热烈鼓掌表示庆贺,黄和他们一一握手,对领导和师生朋友们表达了最诚挚的感谢。
应该注意到的是,像黄汲清这样,只宣读论文而不经提问答辩就直接通过的情况是很罕见的。当然,黄出自著名学府北京大学,短期工作已有不少成果,来瑞士留学三易其校,最后在浓霞台大学两年多,不仅认真听课,努力汲取充实知识,而且野外工作不畏艰辛,人又和蔼亲切,最终能经导师指引写出如此精妙绝顶的优秀论文,令人由衷钦佩,主考认为无问可提,就直接通过,这也是情理中之事。
当晚,恩师阿尔冈教授带上他的助手,在浓霞台湖边的活鱼餐厅设宴向黄汲清表示祝贺,畅叙他们两年多的师生情谊,并祝他前途无量,为地质科学事业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。黄向恩师表示衷心感谢,希望他多多保重,健康长寿。
不久,黄汲清收到李四光从伦敦的来信,告知他最近要来浓霞台。7月中旬,李先生来到浓霞台大学,见到了黄和阿教授,阿对黄大加夸奖,三人都很高兴。
求学期间不忘初心,以报效祖国为目的
黄汲清在浓霞台深造的两年多,都住在一个被称为“天主教徒之家”的特勒细亚别墅。这是一个最多可达十余人的公寓式的城中旅馆,其中的住客男女老少都有。黄和其中一些长期居住的住客关系十分融洽,业余时间他们常在一起聊天、散步、打乒乓球等等。黄交的女朋友中,有两位是浓霞台本地人,一个叫史密特(Schmidt)一个叫华伦婷(Warentin),都是比黄汲清小十来岁的美女,对黄很是尊敬和喜欢,华伦婷还帮黄的博士论文打字。他如果向其中任何一位求爱的话,一定会被接受。可是黄汲清没有忘记初心和使命,始终胸怀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,心系祖国的地质事业。在国内时他曾听说他的前辈——农商部地质研究所培养的“十八罗汉”之一的朱庭祜先生去了美国留学,1920年到威斯康里州立大学,1922年获硕士学位之后又到明尼苏达州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,他住处的邻居小姐向他示爱,他却明确表示在这里学好本事要回去为祖国地质事业服务,婉然谢绝了对方的好意。他要求以前辈为榜样,要学有所成,报效祖国,因此在来欧洲求学时就已下定决心,不和欧洲女子谈恋爱和结婚。1933年,黄刚来浓霞台大学时,他在北京大学地质系高两班的老同学、老学长斯行健来看他时,说起斯两年前已在德国柏林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,打算再回柏林去搞他的古植物学研究。黄当时就苦劝斯赶快回国,他学的东西国内科研教学都很急需,斯听了黄的劝告当年即回国,后来成了中国古植物学的第一号权威。而黄汲清自己也牢牢守住事业这个底线,再好的女朋友也要控制在友谊范围,不能让它搅乱了自己事业的大局。1935年7月24日,黄汲清永远记得这一天,他告别了培养自己的浓霞台大学、阿尔冈教授老恩师,以及住了两年多的“天主教徒之家”和老朋友,踏上了回国的旅途。
(未完待续...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