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害怕吗?”
时常有人问安二同,深入地下百余米甚至数百米,不见天日,是什么心情。
30年工作在“地面以下”,安二同退休时,他所在的木城涧煤矿也临近了它的尾声——1998年起,北京开始大规模治理大气污染,并向燃煤污染宣战。
“战争”延续了20年。到去年,北京二氧化硫的年均浓度为6微克/立方米,相较20年前,降幅高达95%。
矿上的工友相继离开,老旧平房院里的煤棚拆掉了,锅炉房不再烧煤。环保执法队员“登高查烟囱”的频次减少,更优的技术和能源成为了煤的替身。
煤炭,逐渐淡出我们的取暖记忆。
千年采煤史即将结束
木城涧曾是京西最大的煤矿,1952年建矿投产,年产能最高时达170万吨,职工最多时达7400多人,建矿以来,已为国家贡献了煤炭资源7000余万吨。
北京采煤素有“发轫于辽金之前,滥觞于元明之后”之说。西部的门头沟,曾是中国五大无烟煤产地之一,以煤炭为核心的矿业文化,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历史烙印。
安二同是土生土长的门头沟人。1980年,他26岁,来到木城涧煤矿,成为一名矿工。
10年前,他开始退休生活。
1960年到2007年,门头沟地方原煤生产量在北京市煤炭终端消费量中平均占比63.5%。伴随长期的矿山开采,山体岩石裸露甚至山体被挖空,自然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。后来,随着首都经济结构和城市功能定位的战略性调整,门头沟被赋予了“生态涵养发展区”的新功能定位。
一场告别矿井、修复生态环境的大规模行动正式展开。
去年底,木城涧煤矿关停,彻底成为记忆。荒芜低沉的矿区让安二同倍感失落,这“沉淀亿万年的乌金”承载着矿工们的青春。
至今,门头沟区陆续关闭了区属全部270家乡镇煤矿、500多家非煤矿山、砂石厂。门头沟最后一家国有煤矿大台矿也将在今年年底实现关停,这意味着京西甚至整个北京将彻底告别自辽代至今上千年的采煤史。
再也不用“囤煤过冬”
8月下旬的一天,北京有了初秋的模样。90岁的郭奶奶站在院子口晒太阳、剥洋葱。
她家住在东城区东厅胡同,大约3年前,东厅胡同启动煤改电。
郭奶奶手指着一处空地说,瞧,那儿以前是煤棚。每年9月,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囤煤过冬。郭奶奶家一个冬天要烧500块煤,她感觉很麻烦,“每天早起先用劈好的柴笼火,还要不停换煤,火不能灭。现在就一个开关,冷了就开,方便多了。”
煤棚“旧址”现在空荡荡,旁边绿植正盎然。除了更便利,郭奶奶觉得,煤改电后,煤渣没了,环境干净不少。
干净,也是谢蓓的感受。
她住在西城白纸坊清芷园社区,家里有5间屋子。2013年,这片儿启动煤改电。
往年冬天烧煤,一年下来得用6车,每车400块煤。她笑言自己不会烧炉子,结婚之前是父母帮忙烧,婚后这活儿轮到了爱人。
用电取暖后,一个冬天下来,花费跟之前差不多,大概4000元左右。虽然电比煤贵,算上政府补贴,还是实惠了不少。
2003年至2013年,北京一直推动中心城区和核心区的老旧平房“煤改电”。按照政策,“煤改电”居民均采用居民低谷试点电价,即调低低谷电价,降低居民用电取暖成本。
除了在夜间取暖时享受较低价格,符合一定条件的居民还可以享受政府补贴。2013年后,农村地区启动煤改清洁能源。
换言之,北京民用散煤的治理,是把核心区的经验,逐步往外辐射推广的过程。其间,公众环保意识不断提升,大家渐渐改变生活习惯,为环境改善出力。
燃煤发电成为历史
知春里锅炉房和中关村知春分校紧挨着,像一对“难兄难弟”,共生共存。
锅炉房给周边45万平方米供暖,有3台20蒸吨的锅炉。往年一个供暖季需要用八九千吨煤。
“2013年煤改气后,学校是直接受益者。”知春分校新闻发言人肖文说,锅炉房不烧煤了,全部换成清洁能源天然气。
长期以来,我国保持以煤炭为主的能源消费结构,超过80%的煤是直接燃烧使用,高耗低效燃烧煤炭向空气中排放出大量二氧化硫、二氧化碳和烟尘,造成以煤烟型为主的大气污染。除了家家户户的民用散煤治理,燃煤电厂和各类锅炉,是北京燃煤源污染控制的两大抓手。
1998年开始,北京启动中心城区小锅炉改造。2009年起,城六区开始着手20蒸吨以上锅炉改造。随后,北京划定高污染燃料禁燃区,至2018年底,北京平原地区基本告别了燃煤污染。
煤改气的路途中,少不了企业参与。
2017年,燕京啤酒厂180蒸吨锅炉全部完成煤改气改造,告别燃煤。
赵伟算了笔账,煤改气后,每年运行成本增加8000万元。他是北京燕京啤酒公司总经理助理兼任装备部部长,长期分管环保。“作为国企,要承担社会责任,作好表率。”近年来赵伟发现,企业应急生产的次数少了,证明天越来越好了,“我们要留一点蓝天碧水给下一代。”
实际上,这种末端治理手段,起初广泛运用于电厂。
煤改气前,北京地区电厂以除尘、脱硫等改造为主。2010年,北京启动四大燃气热电中心建设,2015年,四大中心陆续投入使用,2014至2017三年间,北京削减燃煤量约850万吨,并彻底结束了燃煤发电历史。
跟煤烟型污染作战20年
以往每年采暖季前几天,晏向阳都跟队友选个高楼登高瞭望,看哪儿有烟囱冒黑烟。他曾是北京市环境监察总队副总队长。1998年开始,环保部门每年都派人登高查黑烟囱,直到后来北京推广污染物排放在线监控后,登高频次才逐渐减少。
2013年,北京发布清洁空气行动五年计划,启动“零点行动”——夜查。冬天取暖,晚上负荷最重,加上夜里容易疏于监管、偷工减料,是检测企业是否超标排放的重点时段。
晏向阳说,虽然查得严,罚得狠,企业如果改造政府会有资金补助,“胡萝卜”和“大棒”相结合。为了鼓励改造,北京持续制定、完善压减燃煤经济政策20余个。
1998年开始治理燃煤污染至今,北京跟煤烟型污染持续作战了20年。20年,是7300多个日夜的久久为功。除了政策保障,还有一帮人为政策落实保驾护航。
市生态环境局大气处的张中平也是北京治煤的亲历者。
“世界上没有大规模改造的先例供我们参考,只能边干边摸索,摸着石头过河。”张中平说,多年来压减燃煤,每一个政策中的每一个细节,都经过了反复酝酿和协调。
计划怎么定、每年要改多少、能改多少?需要经过大量评估调研,这些跟气源、电力设施以及当前相应的配套保障密切相关。然后,看大家愿不愿意改,如果不愿意,是否有一些不可克服的困难,比如资金不足,或者施工条件困难等。
最终,还要看改后的效果,大气污染治理到底有没有实现减排。
“只要定下来目标,气源过不去,我们帮你找,路过不去,我们帮你想办法。”大到资金鼓励政策、小到工程节点,每一次进展,都是多个部门共同协商的结果,张中平已经记不清去过多少次现场,开过多少个协调会。“每天去两三个现场,一年下来要跑上千次。”
最难的莫过于燃气管道的铺设,路由选址尤其艰难。有的管道要穿河流、穿公园,需要得到相关部门审批,有的在山区,管道根本上不去。
一个变化让大家欣喜。
以前推广清洁能源改造的时候总有不理解的声音,有人问,我祖祖辈辈烧了这么多年煤,凭什么让我改?如今,有人问政府部门,别的地方都煤改电了,为什么还不给我改?
晏向阳和张中平都认为,这是公众对压减燃煤工作的理解和认可,也说明治理有了成效,给大伙儿带来了幸福感。△